我在海湾深处“拾荒”7年

  去岛上那年不到29岁，再待三年，我就39了。把人生中体能和精力最充沛的十年，投入海洋生态主题的艺术，是一个挺长的过程。

  整个长岛群岛有大大小小32个岛，它们像大海上的拦截点，每当大风过后，大海把不能“消化”的人类垃圾冲上海滩。我觉得，这是研究海滩漂浮物很有代表性的地方，就决定留在这里。

  从熟悉周围的环境开始，有时花一个下午或者更长时间，沿着海岸行走。有的地方是悬崖峭壁，有的要翻过山到无人的海湾。一些海湾靠近渤海，很容易捡到唐山、天津的东西，在南、北长岛的东北、东侧更容易捡到大连、丹东，甚至是朝鲜半岛的东西。

  在青岛大学上学的时候，我就喜欢到海边行走，写生、画画。2009-2013年，学校前面的渔村随着城市化进程，要么拆迁，要么改造。渔村慢慢萎缩了，砖石等建材和生活用品被丢弃或遗弃在岸边。综合材料课时，我就去捡一些海滩上的东西，它们是人和自然之间互动的产物。

  毕业之后的前三年，也会去烟台市区的海边收集物品，但思路还不够清晰。直到2017年，我坐了5个小时船，到达长岛群岛中，发现漂浮物比城市海滩上多得多。大海深处的海湾很少有人去，我看到有很大的树桩，很多的塑料瓶，也有海洋野生动物的残部，还有一些渔业生产的浮球、渔网等废弃工具，各种各样人类垃圾真实地呈现在眼前。

  收集漂浮物后，也会把其中的一些创作成现成品装置——通过堆积、并置、穿插摆放，就像榫卯结构那样，可组合、可拆解。完成之后，会带到海边做呈现。

  那件《死神之子》，是一个破碎的浮泡和一个生锈的水表组成的作品，乍一眼看去像个南瓜灯，还挺可爱的。捡到的彩色塑料碎片，我会按照色彩的规律，摆成一个彩虹，很好看。但这些都是人类对自然的污染，把这个严肃的问题可爱化、轻松化和舒适化地处理，或许更容易让人再一次关注和思考。

  我尊重这些物品本身的状态，不去改造。比如捡过一个轮胎，上面长满了海蛎子，我感受到，它作为人类的垃圾进入海洋，但自然及其中的海洋生物都没有拒绝它，而是试图努力与之融为一体。很多时候，都是我们孤立了自身，孤立了时空。

  海洋垃圾、海滩漂浮物主要都是人们的生活和生产用品，其中塑料制品是最多的，比如聚氨酯的保温泡沫，还有一些吹塑浮泡，是渔业养殖用的。海岛上每天都有人在清理海洋垃圾，有些老人还会捡瓶子和化纤绳子，去废品站卖掉。

  塑料制品中还有很多玩具，会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。我是八零后，老家在山村里，常去河里抓鱼，那时候水还很清。后来村子旁边建了水泥厂，污染对周围村落和河流有明显的影响。

  渔村负责清理海滩的大叔说，最头疼的就是那些吹塑浮泡，容易被划破，注水沉入海底，大风过后被冲上岸，碎掉的浮泡和大大小小的碎片散落海滩，清理难度大，而再使用价值低，没人回收。近几年，养殖用的浮球都换成了这种材质，村民也很无奈，清理完了，只要有大风，这么多东西就又积累在海滩上。

  漂浮物中，数量比较多的是最靠近我们日常生活的物品，比如牙刷。它们曾与我们关系那么近，但我们却忽视了它们，进入自然界，成为海洋垃圾。

  捡得最多的是拖鞋，目前已经有600多只了。一开始没有刻意去捡，后来意识到，每个拖鞋都承载着某个人的某段生活，于是构思了一个名为《众生》的作品，开始收集拖鞋，将很多拖鞋放在一起。

  我还捡到过很多气球。最初是看到它们上面卡通形象很有趣，在北京冬奥会时捡到过冰墩墩气球，虎年捡到小老虎气球，后来想想这些都代表着纯真、浪漫、美好，但也非常容易飞走。在收集时，也是自己慢慢理解它们的过程。

  有一次我在海岛东面的海滩，捡到一个带韩文的打火机，火机上印有地址和电话。网友还帮忙找到了店家的照片，是一家韩国的小旅店。后来我陆续捡到很多带韩国地址和电话的打火机，也捡到了很多其他的物品，比如渔船的许可证、韩国的星巴克咖啡、韩国一家叫韩华道达尔的化工厂的原料牌等等。很多小件东西在砾石里难被发现和清理，我都把它收集了起来。

  现在，工作室里已经堆满了这几年捡来的海滩漂浮物，东西非常多，而且种类庞杂。我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方式整理它们，直到去年才想明白这个问题。

  面对很多铁皮、木头、救生饮用水之类的东西，我联想到五行里的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的概念。后来就依据这一些属性，将它们从生活、自然、能源、建构、科技五个维度进行梳理。比如，“水”的区域有很多救生饮用水、食品包装、药瓶、洗漱用品和化妆品等日常生活用品，在“金”的区域，都是电子科技类产品或一些科学技术方面的物品。

  我把摆放好的“五行归类”拍了照片，分享到社交平台后，有很多人关注。有位患焦虑症的朋友说，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去海边捡垃圾，不为收藏也不为卖钱，只是简单地把不能降解的东西收集起来扔到垃圾箱。看到这些留言，心里还是挺高兴的。

  在收集的过程中，有些东西自己捡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，比如一些塑料部件，其实是渔船发动机上的零件，或者渔业养殖设备的部件；一些紫色、黄色的簇拥物，其实是海螺的卵；海洋动物的尾鳍，感觉是海豚类或者鲸类的尾部，后来问了当地渔民，他们告诉我是“”，也就是东亚江豚。

  有段时间，我发现一些漂浮物上会有生产日期，大致分为三类：药品、食品、洗漱用品和化妆品。比如2007年的大连酱油的包装袋，2000年的浪味仙包装袋。去年，捡到一个1993年的三鲜伊面的包装袋。是小时候吃过的包装样式，那时候我才5岁，差不多30年过去，它无法降解，也不能进入自然的循环，看上去没太多变化。

  还捡到过一个漂流瓶，它来自威海刘公岛。这位朋友是2021年7月投放的，我是9月捡到的，上面写着一句祝福——“捡到的你我一生平安”，还留下了名字和电话。后来我联系了对方，是一位江苏淮安的大哥，在当地的乡镇卫生系统工作。这个漂流瓶是他在去威海旅游投放的，我们简单的聊了几句，他知道我在海岛上拾荒后还挺支持的，让我有时间去淮安做客。

  收集海滩漂浮物这么多年，我与大海之间形成了默契。2022年的生日那天，我在海边捡漂浮物，傍晚时，看到一个粉紫色的小熊被海浪冲上岸，这是大海送给我的生日礼物。后来，它陪着我去了好几个城市，上海、深圳、北京都留下了足迹。

  海岛上称在海边捡垃圾叫“拾荒”，听起来还挺文艺。刚来海岛的前三年，其实挺难的，会面临一些质疑，周围的人说整天捡些破烂在那放着，或者说做这些不是艺术，也有一些比较功利的人，看我做的这些不赚钱，不太认可这种工作，会说这不是一个正常的青年人该干的事情。

  岛上的人也问我，捡这么多东西有什么用？是回去卖废品还是干什么？有时候我就说捡着玩或者回去做个东西。有人以为我要回去烧火，一个热心大叔还告诉我，刮什么风的时候适合用拖鞋烧火，要不然会有味道。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如何回复。

  经济和精神上的压力都有，前些年很困难的时候，我就卖一些画，价格不算高。家里有樱桃树，樱桃季我就回家帮父母卖，就努力维持生活。在岛上消费也不多，白天拿着筐去捡漂浮物，晚上回来睡不着觉的时候，又摆弄这些。

  我在岛上拾荒7年多了，也发现一些海滩漂浮物的变化。渔业养殖不允许使用聚苯乙烯泡沫了，以前近海养殖的看海房屋，也会使用很多聚苯乙烯泡沫，使房屋浮在海面，后来近海养殖清退，现在海岸线上大块的聚苯乙烯泡沫少了很多。

  以前在岛上有很多发电的风车，但因为迁徙的候鸟害怕，不敢降落和在岛上栖息，2018年以后这些风车就被陆续拆除了，这些都是有意义的变化。但从周围漂来的垃圾没太多改变，因为都是几十年在海里沉积的结果。

  记得我在海岛上捡到的第一件漂浮物，是一个婴儿造型的蜡烛，蜡烛已经泛黄了，安静地躺在盒子里。我们曾经都是婴儿，来到世上，慢慢变成现在的样子。我的很多创作是关于生生不息的，每当看到自己的作品，回想这些年在海岛上做的工作，围绕海洋生态、可持续生活等主题，或许这些可以给大家，提供一个新的视角。

  版权声明：本文所有内容著作权归属极昼工作室，未经书面许可，不得转载、摘编或以别的形式使用，另有声明除外。

  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，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，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，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。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。